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

掌心

难得偷出半日清闲,明诚瞩目架上画纸,手执画笔,来回斟酌从何点彩。思绪百转之后方想好作什么画,徐然动笔。

他的这双手已经太久没有拿笔了,甚幸还算不上生疏。若未在战时,这双手本可以为崇高的艺术服务。而因在战时,明诚不得不弃笔,从此以后扛起来的,是一把枪。可尽管这双手已经布满了鲜血,明诚也从未后悔。男儿当自强,志在四方。保家卫国,是比崇高的艺术更为崇高的信念。

他是这么想的,而明台似乎也一样。

明台,他们家任性却也固执的小少爷。想到这里,他也不再耽搁,专心致志地作画。

在明台还未成人之时,年年除夕前夜,他都会要求与明楼一同归家团聚的明诚和他出门逛街。毕竟是过年前夕,大街上总是热闹非凡,让明台也时常兴致高涨。看见什么都直呼好看,瞅见什么都直呼想吃。明诚只得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,满足他一个又一个的小愿望。

“阿诚哥,我要吃桂花糕。”“好。”

“阿诚哥,那里有栗子。”“好。”

“阿诚哥,我想买烟花,买多一点,明天晚上和大哥大姐一起放烟花,放完之后留一点,留着跟你私底下偷偷放。” “好。”

“阿诚…”“好。”

“……我还没说是什么呢你就说好。”“那么请问小少爷,你现在又看中什么了?小的这就去给您买,以最快的速度。”明诚看了自己手里提着的大盒小盒,无奈地应道。

却没有听到明台的下言,明诚侧首看向明台,循着他的目光望向前方,除了两边的摊子,来往的行人,也没什么特别。不知道这个小少爷又怎么了,明诚不解。而明台的目光,实则是紧紧跟在前方两个并肩而行的人身上。说是人,不够妥当。理应是手。前方两个人手牵着手前行,彼此有说有笑。这让明台突然觉得很温暖。

“阿诚哥,牵着我。”“什么?”

“我说,牵着我的手。难道你不怕我走丢吗?”明诚一时语凝,好笑地开口说道,“小少爷,你虽然还未成人,但人也不小了,还怕走丢吗。”

“哪里不怕了,大街上人这么多,等会儿你找不到我,到时候回家挨骂的可是你啊。”这语气里倒出了点威胁的意思。明诚环视了一周,熙熙攘攘,觉得明台说的却也有两分道理。深吸一口气后,他将右手提着的东西都交替到了左手,牵上了早已梗在身前候着的小手,使了点力握得很紧。

那一年的明台才十三岁,发育得还未完全,加上明镜的悉心照顾,这双手牵起来是很有肉感,软软的,小小的,却也不乏温暖,源源不断地输向明诚的心里。

一旦有所回想,记忆便如潮水一般涌来,充斥着明诚的脑袋。

曾有一年冬天,上海一如既往地白雪纷纷,却难得的积出一层厚雪。这让少年心性的明台又躁动起来,急拉着明诚在院子里打雪仗。明台玩起来的时候比什么都认真,一团又一团的雪毫不留情地就往明诚身上砸,完了还嘿嘿地幸灾乐祸,明诚谅着他小,回击得少,但也有几次稳稳的砸中明台。

明台反倒就不乐意起来,“阿诚哥,我比你小!你怎么不让让我。”

明诚拍干净手上的雪渍,走近两分后俯首认真地看着明台,缓缓地开口说,“我都让了你多少回了,你有数一数吗,小少爷?”

“我不管,你乖乖别动让我砸!”

“我又不傻,为什么不还手。”

“……那我不跟你玩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明台佯装不高兴地从明诚的身侧走过,在完全脱离了明诚的视野后急忙停住步伐回身,捧起一堆雪踮起脚尖就装进了明诚的身后的衣服间隙里。正想回头哄人的明诚一时间感觉到后背上刺骨的凉意,顿在了原地,苦不堪言。

“哈哈,偷袭成功!”

饶是明诚,少年心性也还未全脱去,此时此刻就想着反击了。明诚翘起嘴角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,俯身捧起一堆雪就学模学样地做,拗不过明诚的明台也中招了,凉意遍布全身,冷得他一颤。

接着便是一场“混战”了。天气虽冷,两个人却不亦乐乎,笑声满园。可事后,明台的身体就遭殃了。

夜里,明台蹑手蹑脚的闯进明诚的房间,把正要入睡的明诚搞得睡意全无。

“阿诚哥,我觉得我感……阿嚏。感、感mao阿嚏……阿嚏。”

“感冒了?是不是今天打雪仗着凉了。”明诚立马起身探他的额头,所幸并不发烫。

“刚才在房里一直打喷嚏…我怕被大姐知道。”

“怕被大姐知道?为什么,你感冒了大姐心疼你都来不及,你还怕她知道。”

“她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不让我出门玩了……“

“敢情你都这样了还想着出去玩儿呢。”明诚挑眉抬手就敲了一下明台的头,“明天我就去找苏医生拿点药,至于会不会被大姐发现,那我可就不知道了。大半夜的,你快回房睡觉吧,要不要把我的被子给你端了去,省得加重病情。”

“不用!只是感冒而已,你要把我憋死啊。话说回来,还不是你不让着我,才害我感冒的。”明台昂起头说得理直气壮,将罪责都推给了明诚。

“…行,都是我的错。从明天开始你就别想着出门了,不然你生病了,可都是我的错,我承担不起大姐的…”说到这里明诚顿了一下,续言,“暴怒。”

“别……别啊,整天待在家里那多无聊啊,我可待不住。我不会让大姐知道我生病的,我也不会再让自己生病的,你可别告密啊,不然我就说是你害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最后明台连回房都懒得,却直接在明诚床上睡着了。明诚俯首看着已然睡沉的人,想至他种种行迹,不禁笑意泛上,摇了摇头。他倾下身来,欲要将明台还伸在被子之外的手塞进被子里时,掌心却一紧。明诚看向两人此时紧贴着的手掌,又抬首看向睡得迷糊的明台,心中方知他应该做梦了。一时间不知该抽手出来还是维持现状的明诚僵在了床前,思忖之时忽而听闻明台细细碎碎的梦呓,“妈妈……不要走。”

明台的妈妈。

明诚的心脏一沉。

素日里打打闹闹的少爷,原来做梦的时候都在想着他的妈妈吗。明诚忽然觉得有点心疼,有点不忍。

逝者已往,生者惦念。这本该是自然不过的事,但让一个孩子来承担,终究还是太过沉重。

明诚轻轻将松垮的五指并拢,不再想着松开这只手。这个时候的明台已经十六岁了,比起以前瘦下不少,长得越发精致。指骨分明,指节修长,这突然让明诚意识到,他的小少爷长大了,不再是一个孩子了。

“其实是不想让大姐担心吧,小家伙。”

而糟糕的是,趴在床边睡了一夜的明诚,隔天发高烧了。

后来大姐有没有发现,有没有发生了其他事情,明诚也记不太清了。唯一记得的只有一幕。

那天清晨他是被明台叫醒的,在他朦胧地睁开眼睛时,纳入眼帘的正是明台焦急的脸,还有属于明台的,小小的却又温暖至极的,贴着他额头探热的掌心。

     

戛然而止。

画纸上的画完成了,明诚收起画具,看着画中内容出神。

这是一双手,他记忆中明台的手。

干净又好看,仿佛透着暖意。

明诚甚至有一个念头,他想一直牵着这双手,替他挡枪,为他消灾,用尽一生保他无虞。但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。

如今的明台,早已经是一个拥有自己的思想,独立自主的青年。他也会为了自己的理想舍弃小我,将性命托付于国家。哪里还是当初那个依赖着他的小男孩。

他的小少爷,终究长大了。

若未在战时,他一定可以倾尽全力保护他。

可惜在战时。

但亦只因在战时,他们的一腔热血才有泼洒之地,他们的胸中抱负才有施展之所。

生不逢时,但能死得其所,足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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